枕刀

云中月涌九州雪,匣中剑饮八方酒。
江南/河图/全职/剑三/等等
杂食性多cp物种

『风起天阑&倾尽天下』旧戏

【 壹 】

崇宁三年,西南诸戎起,上遣军久攻不下。谢家女婉请战,允之遽克。上大喜。赐天阑将军。

 ——《天阑城志·谢婉传》

谢婉班师回朝时恰逢朱砂生辰。

谢氏朱砂,敬帝心尖尖上的天阑第一姝,倾国倾城的当朝贵妃,荣宠盛极,无出其右,历年生辰敬帝都是费尽心思博卿一笑。这次又因其妹谢婉立下赫赫战功,敬帝于天阑行宫摆宴三日,君民同乐普天共贺。

谢怀瑾与长子谢卿俱是朝中耿介忠直的文臣,次女谢婉而今成了圣眷正浓的少年将军,可谓是当朝新贵一门显赫。不过敬帝如此扶持谢家是为了谁,朝臣宫妃无不心知肚明。

“参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谢婉银甲白袍,如瀑长发用玉冠端正严谨地束起,虽未施粉黛,却依旧是个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的美人。

“带甲入宫,你胆子也太大了。”谢妃黛眉微蹙,半是责备,半似担忧。

“是姐夫同意的了。再说我又没带武器进宫。”谢婉吐了吐舌头。

“都是当将军的人了,也不说庄重些,怎么让人放心,又如何能够服众。”

“谁说将军都是冰山脸,颜大哥可没教过我。”谢婉忍不住出声反驳。

听到谢婉的话,朱砂面色立变,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那片回忆的泥沼,她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没逃离。

那时年少青梅竹马,风流倜傥的颜家公子也曾许下十里红妆,愿求日后赌书泼茶描眉挽发,身侧谢家姝浅笑盈盈说今日且承君一诺,待她来日方长缠尽红线千匝。

不曾想姻缘未至却是等来两道圣旨,一道赐婚,谢氏朱砂摇身成为待嫁太子良娣;一道论罪,颜大将军被判谋反一朝满门流放,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干。千帆过尽物是人非,当年情谊早已泯灭在刀光剑影间,灰飞烟灭不得超生。

朱砂的这段伤心事,谢婉再清楚不过。看到阿姐如此形容,谢婉自知失言,却也不知该如何开解,只得说了声微臣告退离开了鸣鸾殿。

 

酒过三旬,天色渐晚。虽说谢婉幼学之年就随着颜白混迹军中,但到底是个名门闺秀出身,谈不上滴酒不沾却也是酒量甚浅。她开始觉得灵台不复清明,寻了个要去营中犒劳三军的借口打算溜走,敬帝对小姨子的深浅心知肚明,倒也不为难她,更煞有介事地加了句“还烦请谢将军替朕走这一趟”就将谢婉打发走了。

谢朱砂对这个谢婉唯一的妹妹很是宠爱,敬帝也常叫她进宫陪贵妃娘娘说说话,因此她对皇宫内并不陌生,此次先行离席也就没有特意唤个宫人引路。但灵台不复清明的谢小将军忘记了她此时身处年初方落成的天阑行宫,而非天岁皇城,于是她顺理成章的——迷路了。

环顾四周景致,谢婉觉得自己似乎是走到了冷宫之类的地方,老树枯藤,荒草野蔓,颇有几分瘆人。

“谢将军好兴致,不在席间欣赏笙箫琴瑟,却到这破落庭院散心。”

谢婉一楞,说话的是个男子,声音清冷,含了几分调笑的意味。

“不知阁下是——”

“不敢当,小人花谢晚。”

谢婉微想了想,实在想不出这花谢晚是何方神圣,久在军中,倒是不知天阑城内何时出了这么号人物,单看这名字倒是和自己颇有缘分。

仍是酒意微醺,谢婉略有失礼地对来人细细打量,一片朦胧间,恍惚可见一张雌雄莫辩的倾国容颜,狭长凤目,悬胆秀鼻,颌上一道浅浅美人沟,勾得人心猿意马。

谢婉着实吃了一惊,虽因喝了酒而看不真切,但面前这男子的容貌竟是丝毫不输朱砂。不过也正是这一惊,让谢婉想起日间听到天阑太守和通判提过,这首日宴席的压轴表演乃是一出折子戏,主角的名字似乎正是——花谢晚。

素来与城主有隙的太守大人还无意间说出一桩轶闻,坊间传闻天阑城主家中独子龙小少爷曾给花谢晚写过一封情书,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倾国名葩,美人如画,花开谢晚,君心无涯。”十六字就是龙小少爷的手笔。

 

想明了花谢晚的身份,谢婉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戒备。

“花公子留步,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初次来天阑行宫,不慎迷了方向。还望花公子带我一程。日后定当报答。”谢婉性子疏朗,困在宫中多时,难得见到个人,直截了当开口问路。言毕还强撑着对花谢晚揖了一礼,但她此时身着是甲胄而非长衫,又酒力微醺身形不稳,这一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说,连方向都微微偏差,错过她口中的花公子,施与路边一株窈窕凤尾竹。行完礼的姑娘挺起身来,双颊薄粉眸光晶莹,看在花谢晚眼里颇有几分可爱。

花谢晚轻笑一声,声音很是愉悦。“随我走吧。”

花谢晚提着一盏宫灯走在前面,谢婉于他身后约三步远静静跟着,沿路月光洒落,偶有树影横斜。谢婉脚步虚浮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几次险险跌倒,花谢晚虽不曾回头,却是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扶上一扶,谢婉虽身着甲胄,却总觉得被花谢晚扶起时有暖意沁入肌肤,面上不由得更红了几分。一路上二人都未开口言语,一来二去间竟也逸出几分清冷的暧昧。

“到了。”花谢晚突然停住脚步,谢婉险些撞到他身上,避开一看,果真是已经到了宫门。花谢晚止步不前,谢婉心想他应该还要赶回去准备节目,送自己到宫门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于是也不再多想,朗声说了句“谢谢。”便迈步向宫门走去。

守门的侍卫检查了谢婉的令牌准备放行,谢婉突然想回头看看。转过头去,花谢晚却是早已走远,清俊的背影远远望去如一株新竹。明明是他送她出宫,最后竟然是她先看着他离开。不知为何脑中闪现出这个想法,谢婉有些失神,回过神后转身疾步走出了宫门。

 

次日有人谈论花谢晚那夜的表演,无人不夸“此曲只应天上有”,不胜酒力先行离席而错过表演的女将军心中悲愤万分,誓要找时间去看看花谢晚的戏,包场看个十场八场,看完之后再约他出来到客来归的天字一号包房痛饮三百杯。

虽说放了狠话出去,圣眷正浓的谢小将军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看戏,城中官员和豪强士族的帖子就没断过,她忙得脚不沾地,深感人情世故一道比领军打仗辛苦了不知多少倍。

不过有些“人情往来”谢婉还是愿意的,比如派人给花谢晚送去一幅字画回报那夜带路之恩。画是墨离公子的牡丹图,卷上一株亭亭白牡丹雍容端庄国色天香,偏又因其色着白,加之墨离笔法飘逸,生出了几分清雅。

因为这幅画,管家林叔还曾特地来找过谢婉,明里暗里只差直说小主子太败家,拿寸墨千金的春风画卷送给不过一面之交的人,确实是过重了些。林叔看着她和哥哥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谢婉知道他护主心切,怕此事传出去被有心人编排让她声名受损,所以也不曾反驳。每次林叔提及此事她都故作正色地受训,还一口一个“林叔”,见缝插针地拼命卖乖讨巧,“林叔您累不累呀”,“林叔您渴不渴呀”,“林大哥快娶妻了吧,未来嫂嫂好看不好看呀”。林管家说不过她,看她这般表现也只能渐渐消了气。

谢婉心知林叔说的没错,但她认为再没有哪幅画能比墨离的牡丹图与花谢晚更相称。名花美人,自是相得益彰。

没过几日,花自晚遣人送了回礼过来。礼物装在一个小巧玲珑的檀木匣中,谢婉打开后,“哧”地笑出了声来。花谢晚的礼物——是一串“流苏“,鲜红似火,垂感自然蓬松,长度出奇。红色流苏握在手里有几分沁凉,想来定然不是寻常丝线。

书房中侍墨的丫鬟看得满头雾水,从没见过哪位大人回礼如此——奇特。单单一串流苏,要主子做什么用啊,没事儿摸着玩吗?

谢婉却是一眼就看出了这流苏的用途,唤人取来长枪,动手换下原来微显陈旧的红缨。宝剑送英雄,红缨赠巾帼吗?这位花公子倒也有趣,这份礼物,谢婉很钟意。

 

【 贰 】

当初一时戏言,终究未能成真,谢婉到底没能邀那个倾城男子把酒望月不醉不归,也没来得及去看他哪怕一出戏。

西南初平,东北即乱。朝中无人,她深受敬帝倚仗,于情于理去平乱都是义不容辞。

临行前她随口对谢朱砂提了句“回城多日都没能看到花老板的戏,实是可惜。”朱砂笑她玩心不改,却也答应了她,待她凯旋定让花谢晚为她单独唱一次戏。

出兵的那日城中飘雪,一朝山河白头,徒生了几分悲戚。天阑城的百姓夹道相送。保家卫国,平乱除奸,如此重任压在一个女子身上,看似是巾帼红颜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万马齐喑人才凋敝的讽刺。

敬帝亲自为三军将士践行,谢婉早有预料。但有一个人的出现并不在她意料之中。来人一身印花白杉,一袭玄色斗篷,在漫天飞雪中模糊了身影,可就算隔了千人万人,就算连容貌都看不真切,谢婉依旧一眼认出,那是花谢晚,无他,只因公子如玉,风华无双。

谢婉骑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握的长枪还系着那人赠的红缨。远远看见他嘴唇微动,吐字慢却并不长,依稀可辨是一句——“珍重。”

谢婉忽然感到心中一暖,这句话听过许多次,可是她第一次觉得,原来飘忽二字,亦可重逾万斤。

谢婉想起那天月夜初见,提着宫灯的俊秀公子为她引路,伸手扶她时由肌肤传来的沁凉好像一辈子都忘不掉。想起那天他的回礼送到府上,狭长檀木盒里盛着的礼物是独一无二恰到好处的心意。看惯了画楼歌台,她仍是更习惯大漠黄沙;见多了名玩奇珍,都及不上那日掌心一串红流苏。

谢家女将的审美向来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不过这一次或是例外了。她发现花谢晚于她而言是不同的,她喜欢他,不知是因月下初见的一瞥惊鸿,还是为那日回礼的心有灵犀。总之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和许多倾慕他的姑娘一样,只等公子一诺,羞拟将身嫁予。

活了这么多年,倒是真没尝过一见钟情的滋味儿。不过,待到凯旋归来,就去找他吧,和他谈谈戏,和他看看天,和他说说那些在方才瞬间明了的心事。

谢婉周围的将士看到,向来冷静自持的女将军变了表情,一朵明艳的笑容绽开在她唇边,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神采。正待细看时,谢婉却已扬鞭策马,潇洒离去。

那年巾帼红颜长街打马,银甲长枪一骑绝尘的英姿,为许多天阑城民铭记于心,他们突然意识到,一直被世人尊崇敬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的战神,其实可以和所有二八少女一样,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谢婉一去便是一年。当年的西南之战,成就了谢婉,而今的东北之战,成就了白炎。

沙场相逢,故人已不再是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少年郎,而是改名换姓浴火重生后的敌军大将,手中长剑似要劈开这破落山河。两军对垒遥遥相望,谢婉一声“颜大哥”梗在喉间再也叫不出口。

颜家出事第二年,谢怀瑾收到了颜白在流亡途中病逝的消息。不成想故人死而复生,却是化身为复仇修罗。这一战,谢婉惨胜,有传闻说是战事末期白炎将指挥权全权交于副将,自己不知去向,谢婉及其所率部众才得以保全。

崇宁四年春,白炎一战成名。只道是故人已死,从此世间再无颜家白郎。

 

谢婉刚一入城就直奔浣花溪而去。如果白炎不曾离开战场,谢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天阑,回到,他身边。所以既然她有幸归来,便再也不想忍受这绵长相思。

院外的她战袍未褪,衣衫染血,院内的花谢晚戏袍加身,清声唱着一曲贵妃醉酒,一颦一笑,犹胜玉环。她在院外站了很久也没敢进去,待到花谢晚一曲终了,冲入谢婉脑中的第一个想法却是逃。她一路马不停蹄地回来,通身血汗尘土,只怕形貌堪比夜叉修罗。

然而翻身上马之际她突然被人握住了左手,那是指节分明,修长有力的一只手,曾在她醉酒欲跌时几次将她堪堪扶起。回头看去,花谢晚春阳融雪般的目光恰恰装进她眼里,那男子眉目间都是暖意,启唇不问战事不安慰也不责骂,干干净净简简单单一句“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谢婉没入宫没回府,一直待在浣花溪里,对花谢晚说着些有的没的的话,从始至终,她喋喋不休地说,他眉眼恬然地听。谢婉说到谢卿从小就像谢怀瑾一样固执严肃;说到其实她年少时一点儿也不喜欢光彩夺目的谢朱砂,聪明美丽的长姐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只能活在阴影下;说到她其实对肯带她玩,肯教她武功兵法的颜家大哥产生过几分少女心思,可那人喜欢的向来只有朱砂;说到西南之战时她的紧张恐惧和得胜后的得意与无奈;说到这一次,白炎说看在朱砂的面子上留她一命她却不肯;说到这一次,手下护着她突围最后尽数丧命,她却连为他们收尸都做不到;说到只一次她有多害怕,害怕这一曲曲终人散落得个国破家亡飘零天涯。

谢婉起初是平静甚至雀跃的,带着虚张声势的伪装和坚强,可是说到最后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唇边却还带着笑,一身血火的印记未曾洗去,少女像是在炼狱开出的花,开遍世间令人窒息的哀伤和无奈。

花谢晚走到谢婉身后轻轻拥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说着“都过去了”。谢婉慢慢哭出声来,许多年来的故作坚强都在花谢晚的怀里溃不成军,最后她哭累了,就直接睡在了花谢晚怀中。

花谢晚轻轻拍着谢婉的背,都过去了,好的坏的都不重要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吧。这乱世猖狂天道惊险,而今只余我在你身边。蜉蝣一日朝菌晦朔,何尝又不是天长地久?

这些话,花谢晚没有说出口,说了,他的姑娘未必能懂,不说,也未必就不知道。若她不信,他就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做给她看,若她不懂,他就一点点地,教她懂得。

那夜花谢晚穿了件水红的长衫,被谢婉的眼泪打湿,像是一片杜鹃啼血。

 

【 叁 】

谢婉后来是被谢贵妃派人接走的,后宫中历练过的女子懂得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看见谢婉树袋熊抱树一样攀着花谢晚面上也不显惊讶,轻描淡写柔柔弱弱地对花谢晚说了句“贵妃娘娘有急事请谢小将军入宫,不知花公子可否行个方便,让娘娘久等怕是不妥。”便退到院外垂首静静候着。

花谢晚轻声叫醒了谢婉,看着向来洒脱利落的女将军肿着一双杏眼迷迷糊糊地走出小院,跟着那宫女上了马车。马车半晌未动,临行时谢婉猛地掀开车帘对花谢晚喊道:“又白先交给你了,帮我照顾好他!”滚滚烟尘中,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花谢晚看着门口正不耐烦刨土的白马,原来谢婉的战马是叫又白吗?该不会是第二匹白马的意思吧。真是个简单省事的姑娘。思及此处,花谢晚不禁失笑。唇角微弯自是风华无匹,恍若九天星落。

 

“颜白怎么样?”此时四下无人,朱砂不在顾忌。面上焦急之色毫不避讳。

“阿姐可是在与我说笑,颜大哥疾终客乡是你我俱知的,若说魂魄托梦颜大哥也自当托与姐姐才是,与我有什么干系。”

“婉儿,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在战场上见到他了不是吗?”

“呵,颜白我不知,敌将白炎倒是好得很,他若是有事可能把我打的这么惨吗?也不知那位将军与姐姐什么关系,托姐姐的福,他没杀我。我还活着。”谢婉此时的声音和谢朱砂是有些像的,一样的清冷。只不过一个是素来薄情寡性的清淡,一个是故作嘲讽的讥诮。

“那就好,没事就好。”

“谢朱砂你给我清醒一点,他现在是叛军首领,你是当朝贵妃!你们不可能的!”谢婉低声吼道。

“婉儿,其实你一直很像我。” 谢妃自嘲地笑了笑,没由头的说了这样一句话。谢婉听在耳里,心中一沉。

“你什么意思?”

“求而不得,爱而不能,可不是像极了吗?”

“不一样的,姐夫一直对你很好,只是你不愿意看到罢了。至于我,”谢婉微微歪了歪头,朱砂知道这是谢家小妹想起什么愉快的事情时常有的表情。“姐姐,我不在乎的,他也不会在乎。”

“君之甘露,非我所愿,亦为砒霜。”

“别人都说谢贵妃温柔贤良,其实你比我固执多了啊,姐姐。”

“即不在乎,何苦强求?你们明明那么不般配——”

“姐姐,”谢婉打断了朱砂的话,“我们会很幸福的。何况,我的执着从来不是一朝花开谢晚,而是这万古天阑城。”

“婉儿,你才是谢家的好女儿。”谢氏满门忠烈,一生所求所愿,只为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谢朱砂囿于爱恨再难做到,但是谢婉可以。

 

【 肆 】

任他烽烟四起,战火弥漫,天阑城的百姓家依旧是旧时光景,世道再乱也乱不了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更挡不住世人对八卦的爱好以及蜚短流长的传播。谢婉在浣花溪过夜的事,已经在天阑城传得沸沸扬扬。甚至被些个落魄文人编成了话本子,据说近日销量居高不下,颇受欢迎。

谢婉后来想起自己那日的所作所为也是羞愤无比,当时心神动荡未曾想过许多,只一心想要去见花谢晚。事后想起,那天她不知比初见醉酒时失态多少倍。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也只有花谢晚的态度了,修养良好的浣花溪主人没有将这个不速之客丢出去,反而温柔以待细致安慰。

谢婉确是对花谢晚有意,但花谢晚却未必对她有情。她自知行止失当,被人编排也无话可说,可是连累了花谢晚实非她所愿。

谢婉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让林叔备下薄礼准备登门道歉。

谢婉再次到浣花溪时,花谢晚正在排戏,并没有注意到谢婉的到来。引路的小厮不敢让守城将军久等,想到花谢晚练起戏来废寝忘食的样子不禁冷汗直流,壮起胆子来想要上前打断自家主子。可脚还没迈出去,就被谢婉拦下了。

“不必,我等着就好。”未着兵甲的女将军说这话时并没有看向身前小厮,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谢晚,一双杏眼微微敛起,眸光深邃明灭不定。沉迷戏中的男子正穿一身轻甲,额上一层薄汗,抬手拂袖间是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谢婉渐渐竟看得有些痴了,花谢晚这一出戏,演得分明就是她。年纪尚轻的女将军银甲白袍,手执长枪,面上的笑容明亮耀眼。长街打马过,一骑绝尘去的身影惊艳了世人。

谢婉想知道,到底是花谢晚今日演出的自己这样美好,还是那日长街送行时花谢晚眼中的自己,这样美好。

谢婉心猿意马间,花谢晚那边却是戏至终场。戏中的女将军慢慢回过头,一笑倾国,一眼万年。戏外的花谢晚慢慢回过头,绵密细致的目光直直撞入谢婉眼底,四目相对的瞬间,灵犀点透。

花谢晚的小厮快步走上前去,递上一条手帕,花谢晚接过擦了擦汗向谢婉走来。

“沉迷戏中,怠慢了贵客,还请谢将军见谅,不知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谢婉唤身后随从捧上几个锦盒,说道:“婉一时失礼,累及公子名声,心中不忍。特备下厚礼来向公子谢罪。

花谢晚闻言一笑。“将军多虑,不必挂心。”

谢婉听了这话心下一空,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放松。花谢晚却毫无预兆地附身至她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清的声音说:“为将军所累,花某甘之如饴。”

谢婉闻言“腾”地后退一步。两靥娇红若霞,声音拔到了过高的程度,高声道:“婉府中尚有诸多事务,既然公子说不必挂心,婉且先行一步,望公子见谅。”说完也不等花谢晚回复,行色匆匆地走出了浣花溪。

“公子,你把谢将军吓跑了?”看不懂状况的小厮问向花谢晚。

“怎会,她欢喜得紧。”花谢晚唇边笑意更深,婉儿,你可知道,我也正欢喜得紧啊。

接连好几日,谢婉都把自己关在府里,闭门谢客。一句“甘之如饴”不时在耳边萦绕,仿佛能勾魂摄魄。她犹豫许久也没能鼓起勇气去见花谢晚,有些答案若是知道了,就连遐想的空间的无法剩下。可是谢婉这一等,有些话就再也没能问出口。

 

崇宁五年,白炎终于举旗发兵,号为“伐无道,诛昏君。”天下大乱。

若是论治国,敬帝未必会输白炎,只叹生不逢时。乱世中只有白炎那样的枭雄才活的下去。谢婉清楚,自己并不是白炎那样的人。

鲜有惊世将才,却不适为将。初学兵法时颜白如此对她说过,当时她觉得被他小瞧了还愤懑了许久,功课上更是加倍用功。后来真正上了战场才明白,颜白说她不适合做将领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而是她永远舍弃不掉那份天真。她杀敌时从不手软,午夜梦回间却是不得安稳。

有很事她逼着自己去做,世道逼着她不得不做,可刹那念起就是追悔莫及。颜白还说过“你姐姐一定不想看到你终其一生都在后悔,你又何苦勉强自己。”那时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是“千金难买我愿意”?还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总之不外乎这些口是心非的话,反正解释什么都没有用,所以说什么都无所谓了。白炎之于谢婉,是如师如兄的存在,在他面前,她连伪装都被看透无处可逃。

王朝军队节节败退,惟有谢婉一派仍苦苦坚守。她在等,东北一役后,她再没有在战场上遇见白炎。可是谢婉清楚,她和白炎终有一战,江山为注,生死入局。

 

【 伍 】

自崇宁五年白炎起兵的消息传来,谢婉便从未得闲,四处平乱支援,但无论她天阑谢将军的名号有多响亮,行军作战有多利落,国势倾颓已成定局,谢婉一人无力回天。

流年辗转,又是人间飘雪山河缟素。谢婉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许他人靠近,她盯着手中的字条许久不曾言语动作,探子回报:敌军来犯,白炎亲征。

谢婉将字条置于烛火上,不消片刻便只余灰烬。敌对的立场间一道鸿沟赫然,曾经如师如兄的情谊也不过浮萍飞蓬,今日兵戎相向的局面早已注定。只是这次出征前,她还要去见一个人。谢婉取下斗篷披在身上,疾步走了出去。

 

谢婉去了浣花溪,主人似是料到她要来了,酒菜早已备好,酒是她钟情的竹叶青,菜出自她最爱的客来归。

谢婉银甲白袍长发高束,花谢晚一身印花白杉,一袭玄色斗篷,都是那日长街践行的装束。只是这一次,没有了帝王朝臣,没有了布衣百姓,只有他们两个,分坐在石桌两端,一伸手就可以为对方拂去发顶肩头的雪花。

无需读唇,谢婉清楚地听见花谢晚说:“珍重。”

不同于唱戏时的华丽惊艳,干干净净简简单单,是她一生听过最动听的祝福。

即使明知前路凶险生死难测,谢婉仍想求苍天庇佑,求得平安归来。她的心上人还在浣花溪等她归来,备上一桌温热酒菜,编好一出悲欢新戏,待她凯旋,还当初一句珍重。

 

次日清晨,谢婉临行前听闻手下来报,花谢晚的小厮候正在府外,说他家主人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谢将军。谢婉闻言一愣,若花谢晚有东西要交给她,为何不昨夜拿出来,偏要今天早上差人送过来。

虽是心中疑惑,却也还是让人把那小厮放了进来。

“公子说将军近来恐是受了寒,差小的送来一副药材。”那小厮带的东西果然是一包药材,谢婉见了有些啼笑皆非,她好歹也是个将军,怎会连一夜风雪都经受不住。心里虽然疑惑花谢晚此举的用意,却还是收下了这份“大礼”。

谢婉知道,她心里始终有一个长不大的野丫头。和冷静自持指挥若定的谢将军不一样,那个谢婉可以无法无天地爱其所爱,恨其所恨;可以任性地抛开所有家国天下,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放肆。如果是那个谢婉,一定不会在收到药包后按照原计划出兵,她会冲到花谢晚面前去问个明白,问问这药包是什么意思,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她,问问他,舍不舍得她。

可是那个野丫头早就被她自己抛弃了,她是太傅谢怀瑾的女儿,是长史谢卿和昭贵妃谢朱砂的妹妹,更是天阑城的将军,她有她的责任,更有她的骄傲。谢婉,不能任性。何况,能否当面向花谢晚讨个答案其实并不重要,情根已种,执念已深,不过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罢了。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是为乱始。守将谢婉率众苦战,不得援。

——《天阑城志·谢婉传》

“降了吧,你姐姐不希望你死。”

白炎许久不曾提过朱砂,那个倾尽天下的女子——谢朱砂。谢婉年少时偶有用白炎嘲讽朱砂,每每提及,而今顾盼生姿一眼倾城的谢贵妃总是眸光黯淡垂首不语。想来白炎于朱砂,朱砂于白炎都是一段说不得的过往,过往里一段风月,一寸相思,一片思念成灾。

“谢家子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我家老头子当年教过你的。话说我求你件事儿”白炎的剑搭在她肩上,可是她已经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力竭被逮,好生狼狈。不过她还有力气抬头看看白炎,看看那张似乎永远无悲无喜的脸。“天阑城的百姓无辜的。”

“我答应你。”

“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给敬帝留个全尸吧,他真的对姐姐很好。”

白炎闭上了双眼,谢贵妃的死讯谢婉和白炎俱已在三天前收到,她终究是谢太傅教出的女儿,一身铮铮傲骨,不愿随朝廷流亡南迁。九重宫阙之上,倾国红颜一跃而下,所有爱恨嗔痴尽数埋葬,此后黄土白骨天人永隔,到底是不至黄泉不相见。她连最后一面,都不愿留给他。

“好,我答应你。”

 

千军万马间,“与谢将军同生共死”的呼声渐渐消弱却不曾停止,谢婉闭上了眼睛。她已然倾尽全力,却到底是回不去了。

许多记忆在这时走马灯般翻转。

谢婉好像又看到初见时月夜下一路相送,那人背影清俊挺拔如夏日新竹。

看到自己将府中藏书楼彻头彻尾翻了一遍,终于找到那幅倾国牡丹图。

看到他回礼送至府上,一串沁凉艳烈红流苏更衬她手中长枪威风凌冽。

看到天降大雪山河白头,长街送行他遥遥奉上一句珍重,万千心事倏忽间刹那明了。

看到惨胜归来浣花溪中,一夜倾诉他温柔以对拥她入怀,沧海一粟错信了天荒地老。

看到她登门致歉,他轻甲薄妆作新戏,回眸间四目相对,两心相印,灵犀点透。

看到他俯身开口,一句真假难辨的话乱她一池春水,辗转反侧,看不透痴心一片。

看到那夜薄酒佳肴,他一句珍重好似抵得过天意森然世事苍凉,可她终究一去不回。

看到那天老军医打开她随身携带的药包说:“这是哪个庸医开的药,一见喜、相思子、白首乌,放在一起简直胡闹。”

谢婉摸了摸腰间,药包未曾在混乱中遗失,仍牢牢系在那里。

开药的不是庸医,而是她的心上人,治的并非人间百病,只是一脉相思。昔日一见倾心,而今相思苦短,愿求白头到老。他许了她一生一世,偏她今生福薄,不能与他白头到老。

谢婉此生,不负祖宗家法,不负江山社稷,不负黎民百姓,可到底是辜负了岁月深处一声珍重,到底是敌不过天意森然世事炎凉,到底是,天负有情人……

 

崇宁七年七月,白炎军攻城……七月六日,城破,婉力竭被擒,不肯降,为炎军枭首。

——《天阑城志·谢婉传》

白炎攻入天阑城后与城民约法三章,麾下将士严守军令与天阑官民秋毫不犯。天阑城内,各家各派相安无事。只在七月十三那日出了桩怪事,城东北角一处宅子无故失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但事后调查并无人员伤亡所以渐渐也就被人遗忘了。

一场冲天业火,祭芳魂黄泉安稳,无忧无伤。

 

【 陆 】

八年春,炎夺王城天岁,鸩敬帝,清朝堂,废宫室。二月即位,定国号周,改元永初。

——《天阑城志·谢婉传》

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诸王皆谋自立。时有乱军夜袭。

——《天阑城志·谢婉传》

“说到底,你想护的也就是一座天阑城罢了,谁的天下,谢家在意,你却从未在意。既然你不再回来,那便由我替你守住这一方安稳。”

——花谢晚

 

 “将军,守卫好像少了些,攻城吧。”

将军望着城墙上时隐时现的火光,心中暗道“被偷袭了那么多次,也该坚持不住了吧”。他挥了挥手,下令进攻。黑压压的人群动了,在这寂静的夜里宛若一股洪流,要冲破早已破败的天阑城门。

刹那间,火光狞亮。一人披发执枪于城墙之上,白炮银甲,身后一面残破军旗在火光中猎猎作响。将军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怎么可能……她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她早就死了!”

城墙上的“人”,他再熟悉不过,若不是那人死了,他根本就不用落到今天的地步,成为一个乱军头领,那人曾率领他们在沙场上建功立业,也曾和他们这些粗壮汉子一起在营中谈天说地,天阑将军谢婉,何其响亮的名号,真真的巾帼英雄,然而一朝身死,命如草芥,悬颅城上,无碑无坟。

而今,已死之人正站于天阑城墙之上,长枪所指是今朝乱军草莽也曾是昔日麾下亲兵。

“撤退!”将军大喊道。

“将军,现在正是好时机,如何能撤退啊!”

“天阑谢将军都亲自出来迎我们了,如何不退。”将军自嘲地笑笑,他怎么敢惊扰了那女子的安宁,他又怎么敢攻下那女子死了也要守护的天阑城。

城墙上,看着撤退乱军,有人无声浅笑,“婉儿,这出新戏,你可喜欢。”他轻轻摩挲着手中银枪,仿佛那是他捧在心上珍之重之的姑娘。

 

十一年新帝彻平乱登基,改元太业……太业三年,城东设谢婉衣冠祠,祭拜者众,香火终年不绝。 

——《天阑城志》

“周掌柜,谢婉衣冠冢的事可是在您店中办理?”来人声色清冷,语调沉稳。

“正是,不知阁下是——?”周掌柜心中疑窦暗生,虽说这谢将军衣冠冢的事未曾保密,但也是很少有人知道的,这种与官家合作名利双收的生意说出去难免遭同行妒忌,眼前这人从何得知?

“谢将军故人罢了,区区不才,手中有一上好棺木,沉香梨花木,一树制成,齐老先生上的漆,棺上隐有云纹。想借周掌柜的手献上,感怀故人。”

“不知阁下这棺木出价多少?”周掌柜心中暗喜,一木制成的棺材不在少数,但梨花木能长成这样可不容易,若这人所言非虚,这棺木必是好的,何况他自称谢将军故人,价钱想必也是好的。

“若周老板和礼部的大人们看的上眼拿去就是,不过一番心意,何需谈钱。掌柜明日派几个人去义庄取就好。”那人淡淡说,旋即便要离开。

周掌柜看了看他的身形总觉得熟悉。问道:“敢问阁下大名?”

“花谢晚。”

花谢晚?这名字倒是和谢将军有些像呢。

谁能想得到呢,数年前一朝销声匿迹的倾国名伶而今会画地为牢苦守一方破败义庄,更想不到的事,明天,花谢晚将演完这一生中最后的戏。

 

次日清晨张三和王二到义庄时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只一具上好棺材摆在前堂。天色阴沉,似是马上就要下雨,二人心中都莫名的有些害怕。

“是这具吗?这义庄里怎么也没个人啊。”

“估计是了,可能是看守的人出去了,看这花纹还不错,就把它搬回去吧,反正不用给钱。”王二说着走向了棺材,抬了一下,心中顿时慌了神——没抬动,王二没什么本事,就是力气大,抬质沉些的棺材也可勉强一个人做到,这梨花木却并不是什么质密沉重的木材。

思及此处,王二擦了擦冷汗,故作镇定地把张三叫来一起抬棺。王二路上走得极快,张三被他的反常搞得有些慌神,小声问道:“哥你怎么了,走这么快,出什么事了?”张三上工没几天,经验阅历不足,遇事只想着问王二。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棺材有些沉,早点儿回去也省些事。”王二想了想,还是没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虽说谢将军当年尸骨无存,可前段时间不是还有传言说谢将军显灵在城墙迎敌来着,人家真成了神仙回来躺进了自己的棺木也是没准的事儿。王二没敢把这些七七八八的猜测说给张三,生怕自己言语间冒犯了神灵。

可倘若真有神灵也早已身在方外,又怎会执着俗世一棺一墓。不过是痴情人执念难平,同生共死早成奢望,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守着他的心上人直到千年百年。

 

【 柒 】

六月,谢婉衣冠冢落成。参拜络绎不绝。

——《天阑城志》

后来的某日周掌柜突然想起了花谢晚的故事——“倾国名葩,美人如画,花开谢晚,君心无涯。”那熟悉的身影正是曾经艳名动天阑的一代名伶。爱戏的周掌柜几次前往义庄拜访,可再也没见到花谢晚,直到义庄换了新的守夜人,他便不曾再去。

从崇宁七年谢婉战死,到太业三年天阑谢将军衣冠冢落成,三朝更迭,十五载有余,近六千个日夜如烟云轻易消散。一同消逝的,还有曾经画地为牢的守夜人。

墓成之时,人间未见花开谢晚。

当时天负有情人,而今终得,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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